第2章 行走在世界背面(中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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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肚子饿了,我们去吃饭吧。”陌生人说。

“正好我也饿了,“程优璇说,”中午没有吃,一直饿到现在。”

“那怎么行,死也要做个饱死鬼。“陌生人说,”不用在意别的,我要是你,我就抽烟喝酒无恶不作,等吃成一个浑身长满脓疮的胖子,我就站到购物广场顶层往下跳,恶心死那些人。”

“哈哈。你也尝试过这个?”

“什么?跳楼?不会不会,我虽然也是独来独往,但还没那么悲观,跳楼什么的不被允许。“

“不被允许?”

陌生人又不说话了。车子开到广场肯德基店门口停下来,优璇不解道:“吃什么?已经关门了。”

“对我来说,没有,”陌生人打开后备箱,抽出一个尖锐的弯刀状物,走向肯德基,他用刀在门缝中一划,门自动打开了。接着陌生人折回从车外侧抽出一支长杆,将弯刀状物安在其上,他靠近车窗对程优璇说,“等我打开灯后,你再进来。”说完他拖着长杆走了,广场的地板上划过丝丝火光。

三点十七分,肯德基的灯亮了,只开了前台局部的灯光。程优璇打开车门,朝着陌生人忙碌的身影走去。他正在收拾那个弯刀状物,用一张垫桌纸精心包装好。程优璇问:“你用的什么工具啊?”

“镰刀。”陌生人轻声地回答,他提起长杆朝车走去,扣在侧面的凹槽里。程优璇看见摄像头上都沾满了白色的鸡毛,用血粘上去的。

“本来鸡肉都有专门供应渠道的,近期在整治生产,养鸡场两个月关了八家,鸡肉自然涨价了,老板觉得划不来,干脆在厨房后面辟出一片地方,储备了几只鸡。”陌生人走了回来,翻过前台,去后面的厨房打火,“你吃什么?”

“柚香鸡腿堡一个,酸菜鸡块饭一份,榴莲蛋挞两只,嗯……乌龙茶一杯,不加冰,我胃不好。”

“花椰菜没有新鲜的,用其它的代替吧。”陌生人用刀将宰杀的鸡剁开,鸡头丢进垃圾桶。“榴莲口味的蛋挞也没有,有三只下午剩下的葡式蛋挞,我一并在烤箱里给你热一下,味道肯定是不如刚做下的新鲜,将就一下吧。”

“都可以。”程优璇坐在椅子上,打开手机。昨天下午关的机,重新打开后,除了天气推送和订阅的娱乐头条外,没什么人来信,她清楚,即便自己失踪一个月,也恐怕没人知道。他玩了一会后索然无味,他冲着陌生人喊:“你怎么知道的,肯德基老板自己养了鸡?”

“你忘了我是记者。“陌生人用漏勺从油锅中捞出鸡块,放在面包上,”他在南苑那边开了一家鸡场,自己养鸡供应自己,这边一般就放这么几只,用来备不时之需。要不要圣代……哦,忘记你胃不好了。”

陌生人将一个托盘推到桌前,轻松地翻了出来,坐在程优璇对面。她捻起一只蛋挞,有意低头去看陌生人,露在外面的是半张惨白的脸,眼睛被一款黑色偏光墨镜遮住,漂亮或丑一时尚且无从分辨;手同样是嫩白的,白得令女人嫉妒。

陌生人没有给自己准备食物,他只是吃一碗树莓圣代,缓慢而优雅。他问:“一直是单身一人,没有谈过男友?”

“基本上是一个人,没人和我一起,她们都有意无意地疏远我。男友倒是谈过,”程优璇说,“五月的时候,我回学校做毕业答辩,论文的主题是关于乌鸦悖论的,其中一部分谈到了费尔·莫洛伊的前卫动画,他的作品里人物的相貌几乎无甚差异,心理上却各有各的盘算,他们自私、伪善、嗜血、投机、怯懦、贪婪,这样的角色组合起来就会营造出一种情绪:原始欲望对人的支配、对支配的抗争和抗争败落后的苦闷,看过之后让人感觉不是很舒适。答辩老师质疑我的观点私自夹带情绪,引用例证不够客观。我是那种平时很小心,谁都不想得罪的人,可一旦任性起来就什么也不管不顾了,我对答辩老师说,绝大多数人还是在坚持逻辑经验主义的强意义,他们只相信他们看到的,不相信他们没有看到的,相对于过程,他们更在意结果,好的结果可以一笔勾销动机,恶的结果也能一笔抹杀善意,但他们疏忽了意外,这个意外才是真相,最客观的真相。答辩老师脸色有些变了,说话声音听得出有不高兴,她说,下去吧,我就下来了。

“一走下讲台,看到同学瞅我的眼神有些异样,我就感觉可能糟糕了,大家都觉得我闯祸了。我急迫着寻找一个座位坐下,接下来答辩的人说了什么我根本没听进去。不知道第几个答辩完的,一个男生,坐到了我身边,他递给我一张纸,纸上画了两个长鼻子的火柴人,一男一女相对而跪,外表狰狞怪陋,地上有断开的锁链,那是费尔动画里的一个场景;他跟我说,他和我同属于意外的造物,共同喜欢费尔·莫洛伊的一个原因,是他将这种意外的绝对性以一种绝佳的讽刺手段揭露了出来。他是我遇见的第一个遭遇相同的异性人,怎么说呢,两个世界的局外人,带着被抛弃的基因,就此走到了一起。”

“现在呢,还在交往?”陌生人把勺子挖到了杯底,停止了饮食,他表示自己很少吃晚餐,胃消化不是很好。

“不到两个月,分了。我以为他是和我一样的弱者,然而他不是,他把自己伪装成一只羔羊,为的是潜入羊圈窃取羔羊。“她吃得有些着急,噎住了喉咙,她开始咳嗽,把没嚼烂的面包吐了出来,喝了两口茶,多少缓过来一点。”我舍友放假回家了,他可以过来,我给他做饭,煲的鸡汤,他夸我做的饭好吃,然后我们拥抱,他想进一步发展,我……我不排斥性,但我们才见过四次面就这样,我接受不了。他很生气,坐了一会就要走,回去之后打电话要求分手。我同意了。让我难以接受的是,分手不到一周,他就在朋友圈里晒出了和新女友的合照……”

优璇情绪低沉,经刚才那么一咳,脸色变得有些红润,鼻翼周围的雀斑反而寡淡了,原来菠萝莓的脸蛋硬生生给咳成了红沙果。她吃不下去了,陌生人也不说什么,站起来将剩下的半个汉堡简单裹住,用餐纸将吐掉的食物捡起来,连着一只蛋挞丢进垃圾桶。“稍等一下,”他对程优璇说,随后又跳入厨房,把案板底下的鸡头、鸡骨头统统装进塑料袋,扎好了放在桌子上。“来吃一顿晚饭,租用了人家的场地,吃了人家的鸡,总该给人家收拾一下,不然明天员工会挨处分。你先上车,我把摄像头擦干净就出去。”

四点三十分,陌生人发动车子,他们重新开往环城高速。程优璇问:“你不怕被摄像头拍到么?”

“不怕,我身兼好多想技能的。”陌生人笑了。

“也难怪,你那么白,摄像头夜晚拍到了,会以为是幽灵呢!”

“你知道怎么博人同情、知道怎么保护自己、你还会调侃别人,你知道你完全不是你口中所说的那个弱者。”

程优璇的声音陡然转低,像犯了错的小姑娘:“一般人我和他们聊不来,我只和同类人说。”

“你觉得我和你一样?”

“我的第六感很强,”程优璇说,“你也是个孤独的人。”

陌生人没有回复,他的手抽搐了一下,开始发起颤来,程优璇没有注意到,他把右手悄悄放下来,捏紧衣服的褶子。程优璇想起了什么似的,打开背包,拿出蓝条纹小丑,套进手中:“忘了给你介绍了,这是我的朋友们,孤单了就喜欢和他们玩……”她模仿小丑的语调,声音变得飞快,继而她根据小丑的邀请,从包里将老山羊取出来放在控制台上,另一只手套进靓丽奶牛,她模仿老牛缓慢的声音说:“你认识的这个人不好,你都不知道他姓什名谁,哪里人士?”蓝条纹小丑蹦蹦跳跳着过来,用手在靓丽奶牛头上拍一下:“她也没介绍自己啊,人家救了她,他一句没有感谢人家,还苛求这么多!“靓丽奶牛缓缓地说:”是啊,不然我们都得给她陪葬去,“奶牛嘴里像嚼着草的样子,”那个酷酷的青年,我来给你介绍一下,我的朋友叫程优璇,程是方程式的程,优是成绩优秀的优,旋是陀螺旋转的那个旋。“蓝条纹小丑又拍了靓丽奶牛一下:“笨蛋,是璇,璇珠的璇,是美玉,我们的朋友是珍宝!”

“我是……”陌生人的气息变得沉重,他对着方向盘咳嗽,不像是装出来的样子 ,极痛苦的咳嗽,外面霎时下起了黑雨,泼墨一般飞洒在车玻璃上。车速没有丝毫减缓,陌生人的咳嗽声渐渐平息下来,他打开雨刷器,黑色的雨水逐渐冲洗干净,雨不再下,黎明出现了。“我……胃不太舒服……一会去找个地方休息吧。”

黑雨落在绿草地上、落在松树顶上,为它们平添了一层泥巴的色质,车轮碾过地面的沙沙声如同它们的幽怨。她有点沮丧,举起搁置一旁的老山羊,没有搭理陌生人:“未发生过的事情是如此突然,我永远停留在那里,什么都不知道,别人也不知道我,好像我在一张椅子下,好像我失落在夜中——“蓝条纹小丑哭了起来:“老诗人,我闯祸了,我惹了靓丽奶牛,她不理我了,也不准我喝奶了,我们两个同病相怜,都没人关爱了……”

难受有些许缓和了,陌生人讲:“我觉得我们性质稍微有些差异,你是躲着世界生活的那种人,在有意的疏远人群。”

“你呢,你难道不是吗?”

“我……虽然都是独来独往,生活在世界的人都在躲着我,我更像是被人群有意疏远的人。“陌生人的痛感忽隐忽现,声音逐渐又矮小下去。

“为什么?”

陌生人哭了起来,程优璇上去安慰,她轻抚他的后背,感觉到刺骨的冰凉,又有点水腻腻的感觉。“你难受吗,你怎么这么冰?”程优璇的眉头皱起来。

五点三十六分,车子在黄河边的一家民宿地停下来,木栅栏门面向河谷洞开,砖砌的两间茅草屋,在砖墙外糊了一层麦秸泥,刻意做成的复古样式,中间的屋顶已然塌陷,门房紧锁,剩下的一间作为偏房保存完好,院南侧支着凉棚,凉棚下有一个潮湿的的园木墩,和一些码放整齐的木材。蜘蛛网在院子的各个角落纠缠着,主人在殷勤地织网,蛛网线路准确,布局规则,有的覆盖在石碾上呈圆形,有的在廊柱与墙角之间构建起几何形状,它们用网将时间包裹在里面,在这里收获了一夏又一夏的蚊子、一季又一季的蜜蜂、一代又一代的蝙蝠。他们走进东侧的那间屋,轻轻地推门,门打开的声音听上去很刺耳,像在用锈刀刮蹭一段水泥地;陌生人说:“委屈你了,这个地方我有段时间没来过,上次来还是有人……”他对这里轻辙熟路地收拾起来,老式的柜子里有一个小扫帚,可以用来清扫土炕。打扫到一半,陌生人忽然记起什么,他步履摇晃着去院**的井中提水,程优璇将背包丢在床上,去帮陌生人提,“你生病了,我帮你来吧。”她从陌生人的手中接过水桶,发现陌生人的手上几乎没剩下什么肉,骨骼走向清晰可见,她觉得有些不对劲,又想不起来是哪里,“你怎么那么瘦?”

“没办法,我这个人先天有所缺陷,所以我说人都在躲着我,”过了一会,陌生人虚弱地说,“你也怕我了?”

“不怕……”程优璇觉得哪里怪怪的,她吃力地把水提进去,陌生人跟在后面。他怀里抱着凉棚底下堆积的木材,塞进灶台,缓缓地蹲下去,用火石打火。程优璇手里举着布偶老山羊:“看啊,这是多么原始的生活啊,我们岂不是费尔动画里的一群野人?”陌生人两手颤抖,样子像个日薄虞渊的老人,两个火石擦着火花了又熄灭,她看到这里,丢下布偶老山羊,从背包里拿出一本书,撕开,一部分一部分地塞进炉子,留下几页攥在手中,要陌生人引火。看到陌生人诧异地转过头来,她说:“高更逃离生活之后去了大溪地,我喜欢他的野性和自由,现在我也拥有了一次这样的生活,所以高更的象征对我来说已然淡化。“

陌生人颤抖得更厉害了,火石掉在地上,他捡起来放进口袋,她说:“恐怕我……今天已经……没有什么力气……我、我想休息一下……“程优璇要去搀扶,他拒绝了,就那么光秃秃地躺在土炕上,身下什么也没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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