面包车在高速公路上行驶了三个多小时才下高速,我透过车窗往外看路标,这是隔壁地级市下面的一个县城,以木雕工艺而闻名。我们到达县城的时候已经是过了午夜,黄色的路灯照亮着空荡荡的街道,路边的广告牌和红色标语一晃而过。
面包车穿过新城区,在老城区的并不宽阔的街道上拐来拐去,经过一座小桥,绕过两边自由发挥高高低低的老房子,最后在一座类似厂房建筑的大铁门前停下,司机按了两下喇叭,一个穿辅警服装的值班人员将两扇大铁门打开,面包车开进去,值班人员在我们身后将大铁门关了回去,并上了锁。
不用说,到地方了。
督查组长从副驾位置下来,说了一句:“下来吧。”
前座的年轻人先是弯腰钻出去,然后一个转身,面对着车门看着我出来,我出去以后,高个子年轻人跟在我后面下车。
我跟着他们走进边上亮着灯光的值班室内,两位值班的民警正坐在柜台后面昏昏欲睡,高个子年轻人靠近柜台,将自己的警官证连同刑拘证递过去,自我介绍说:“我省厅刑侦的,一名人员羁押在你们这里,跟你们分管局长已经打过招呼。”
他的话音未落,两位民警急忙站起来,一位年龄大一点的民警客气的表示:“是的,指挥中心电话已经通知过了。”
他飞快翻了一下高个子年轻人的证件,递还给他,拿过刑拘证,坐下来登记。督查组长背着手,看着墙上展示栏,上面有看守所全部工作人员的照片和荣誉称号。
另一位值班民警先是将进来的四个人都扫了一遍,才将目光落定在我身上,虽然我看上去最像,他还是不能确定,于是问高个子年轻人:“是他刑拘么?”
高个子年轻人回头看了我一眼,毫无表情地说:“是的。”
“怎么没有带手铐?”
“是的,没有戴。”
值班民警大声地命令我:“你,进来。”
我从柜台一边的缺口走到里面去。
“面向墙壁,鞋尖顶到墙,站好!不准回头。”他又命令。
我走到墙壁边,按照他命令的去做,我不但鞋尖顶到了墙壁,我的鼻子也同样贴到了墙壁,我的呼吸喷到墙上,热呼呼的反弹回到我的脸上。
没多久,年龄大一点的民警登记好我的资料,我听到他对那几个人说:“人员已经入所,这是回执。”
“那人交给你们了,明天我们回来做二十四小时谈话。”高个子年轻人的声音。
他们准备走了,我听到那辆面包车在里面调了个头,开回来,大铁门重新打开,车开出,铁门又关上。
现在,我已经身在看守所里,孤立无援。
我听到年龄大一点的值班民警在键盘上噼里啪啦的打字,他应该正在将我的资料输入到电脑上去,他一边打字一边问另一个值班民警:“不知道晚上还有没有人送过来,最近这段时间人员有点多,异地羁押也多。”
“今天还好,上周他们值班一个晚上接客七八位,都是夜审以后送过来。”另一位说着,走到我身后,一手按着我的肩膀,命令:“两脚分开,站出来一点。手举过头按在墙上。”
我按照他说的做了,两脚分开半米,他把一只脚卡在我的两脚之间,这个动作可以防范搜查时候被搜查人的反抗。
他先摸我的头发,摸我的耳朵,后背,裤裆,一直摸到脚后跟,摸了一遍以后,他说:“转过来,把裤子衣服全部脱掉,抖一下。”
除了公共澡堂,我从来没有在人前脱得光溜溜的一丝不挂,这会让我羞愧难当,但是我觉得没有商量的余地,这是他们工作的程序,我必须从潜意识里彻底抛弃以前的身份,不要再把自己当人。于是我将衣裤全部脱下来拎在手里,我赤身裸体的站在地板上,一阵冷风刮来,我忍不住浑身颤抖了一下。年龄大一点的民警走过来,温和地说:“穿起来吧。”
我手忙脚乱地穿着裤子,当我金鸡独立的时候,另一只脚怎么无论如何套不进裤腿,我身子一晃,眼见就要摔倒在地板上,站在我身边的年龄大一点的民警眼疾手快,一把扶住了我的胳膊,我冲他感激地说了一声:“谢谢。”他没有吭声,默默地看我穿好衣裤,回头冲另一位值班民警说:“我来带吧。”
另一位笑嘻嘻地说:“那辛苦你了,王队。”
我穿好衣裤,被称为“王队”的民警看着我的皮鞋,说:“皮鞋不能穿进去了。你的鞋子穿多大?”
“我的脚四十一码,大一点也可以穿。”
他走到值班室角落的货架边,上下翻了一会儿,拿出一双布鞋,捏着过来,走到我面前,扔到我脚下:“试试这双,里面规定只能穿布鞋。”
我脱下皮鞋弯腰试了试,布鞋非常合脚,我有些高兴,再一次跟王队说:“谢谢你。”
他依然没有说话,见我穿好鞋子,他又走到货架那边找东西,这一次拿来的是一只蓝色的塑料杯,一块毛巾,两块硫磺皂,一支牙刷。和家里的牙刷不同的是,这种牙刷的把手软绵绵的,可以在手指上弯成一个圆圈,塑料杯里有一枚像羽毛一样轻的调羹。他让我把这些东西拿在手里,然后说了一句:“公事公办了。”
他给我戴上了手铐。
我曾经无聊时候给自己戴上过手铐,尝试着一个人去打开,那时候我想,会不会有一天,我被如此这般的带上手铐。当时的想法如今应验了。给我戴上手铐以后,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膀,说了一声:“走吧。”
值班室出来,是一条非常长的走廊,站在值班室的这头,可以看到亮着白色节能灯的空旷走廊,从一幢接一幢的房子中间穿过,一直延伸到很远,那一幢幢一模一样房子,我凭借经验判断,应该就是关押犯人的监舍,俗称号子或者笼子。
我沿着走廊,朝着这座看守所深处走去,一路上,灯光让人有种走在医院里的恍惚。周围安静得出奇,只听两个人鞋底摩擦着地面的声音。
我走前面,王队跟在我后面一步远的地方,走了十几米,我突然听到他说:“是同行吧?”
我愣了一下,回头一看,刚好他也看着我,眼光里有些许怜悯,我苦笑着:“二十四小时前是同行,现在不是。”
我听到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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